《六方虚扁》

 

 

 

技在壶上  功在壶外

文 | 小伟

壶 | 小伟

 

 

[ 初级的美是“一眼鲜”,是浅层的视觉冲击;高级的美是“看不厌”,来源于器物本身的思辨力度,一如余音绕梁、三日不绝。]

 

世事从无一蹴而就,搏砂抟壶亦是如此。89年的三伏天,当时我进紫砂厂徒工班已快满一年,可能是循回往复的打泥条、拍身筒、画图纸、做工具消磨了刚开始的雄心壮志,亦或是计件制的工薪体系、越发窘迫的生活状况要求我尽快拿出成绩,我开始有些焦急,甚至萌生了退意。

 

 

重重压力之下,我顶着正午的大太阳,只身一人跑到10里路外的老辅导家中,发出了和现在壶友大致一样的疑问:紫砂茗壶造型之美究竟美在何处?审视古今佳作有无同工之妙?成熟的紫砂审美到底有没有一条主线可以把握?

 

老辅导听完很诧异,一面招呼我吃甜瓜,一面劝导我要有耐心,具体谈话内容已经没有丝毫印象了,唯三件事无比清晰。

 

 

一是那只瓜口感脆、水分足、甜度适中,一口下去,清气扑鼻、满齿留香,那酷暑之下的一丝清凉至今难忘。

 

二是临走之前,辅导给了我二十余件壶式的局部尺寸,说什么时候能把这些壶都做好了,有自己想法了,这些问题自然迎刃而解。

 

三是让我莫要心思太重,多看“闲书”,小说、杂谈、古籍、时事都可以,既是换脑筋,又是动脑筋,用他的话说就是“书中不仅有黄金屋和颜如玉,还有做壶功”。

 

 

那个下午对我影响很大。一方面,老辅导原先是陶瓷公司的管理干部,虽不擅制壶,但很会做思想工作,一下午“守得云开见月明”“乌蒙磅礴走泥丸”的劝导,引领了我接下来32年的抟壶练泥之路,倘若没有关键时刻的这番规劝,恐怕我就真和紫砂无缘了;另一方面,这二十余件壶式的局部尺寸,说是“恩赐”也不为过,奠定了我对紫砂造型理解的基础,至今我都在直接或者间接运用。

 

 

而作为其中高阶壶式之一的《六方虚扁》,则是我思考跨度比较长的一把壶。04年初,我在原样关键尺寸的基础之上,作了些许粗浅的思考和探索,于05年尝试制作,但成壶并不理想,遂搁置;09年起,又按照自我的理解掌握、手法风格进行了局部调整,10年初制得成壶,依旧差强人意,再次搁置;11年至16年,陆续对比例、重心、形态进行细致推敲,几易其稿,于17年底定初样、制首壶,达到预期;18年至19年重点对细节处理进行考量,多次尝试,于19年底定终稿,20年初定终样,无需再改。今再制此壶,又值酷暑,遥想当年,万般感慨,并作此文。

 

 

《六方虚扁》是《虚扁》点圆成方的变式,也是方器造型中最为传统、最为经典的壶式之一,起源有说明末清初,有说清中期,未有定论。

 

对待《六方虚扁》(亦或是《虚扁》),世人多以“扁一分、难一分”凸显其“技”。但在我看来,无论是制作层面,还是鉴赏角度,“不管不顾地追求外形上的极端化”一如“人盲目追求体型上的极胖极瘦”,绝非上策,既不契合紫砂造器切茶、切水的传统宜物思维,也不符合当下大众的审美倾向。

 

 

正确的理解,应当要把更多的目光放在“虚”上,也就是我们中国传统美学中的“虚实观”。

 

所以构思《六方虚扁》,就是要以“虚扁”为基本型,用建立在“点、线、面”上的“虚实相生”来开拓作品意境、引起观者共鸣,在令人观感轻松愉快的同时,又有相当的视觉深度和浓郁的思辨力度,一如余音绕梁、三日不绝。

 

这听着好像有些云里雾里,但细细品味涵泳,却是趣味性极强。

 

 

1. “虚”与“实”的此消彼长

 

《六方虚扁》身筒基本型的架构就颇为棘手:其横向上的“扁”极易陷于纵向上的“塌”,但如果在纵向上追求“挺”,却又容易造成横向上的“瘪”。这也是为什么市场上绝大部分的六方虚扁,要么重心过低,过于疲沓;要么重心过高,根基不稳。

 

这时就不得不佩服先人的智慧了。在国画、书法中,我们经常运用“留白”来实现虚实变化,从而让画面更加平衡、意境表达更加突出、画面层次更加丰富。同样的,按照这个方向去思考,一切就豁然开朗:

 

 

此处,不妨将身筒适当抬高,配合壶底线片作为“足”。此时,身筒下部的支撑变长,“实体部分”相对内缩,周边的“虚空间”得以生长。

 

如此布局,一来,整体的置阵布势清晰明了,毫无拖泥带水之感,同时在“下部虚”与“上部实”的鲜明对比之下,壶身的气势得以增强,达到了“虚实相生 无画处皆成妙境”的效果;二来,整体的重心落在了身筒最大直径下方一指处,全局结构既为挺拔俊朗,又为沉稳牢固,视觉上也是舒适平衡,完美契合了预期。

 

 

2. “虚”与“实”的相融相生

 

按照以往制作六方壶的经验,《六方虚扁》的壶嘴、壶把也会面临两难境地:如果是为了表现力度而拉扯线条,就易显呆板;但如果为了突出灵动而夸张块面,则易现尴尬,甚至会导致主题上的失焦。

 

比较聪明的处理方式应该是灵活运用线条、块面、空间去处理虚实关系,而不是一味地追求“朝着目标堆实体”。落到具体过程中也不难理解:

 

 

壶嘴、壶把要改去平缓之态,壶嘴在纵向上自壶肩处顺身筒之势而出、蜿蜒上翘,并在横向上由根部向壶嘴沿二弯路径收缩;壶把与壶嘴相互映照,上把稍暗接于壶身,顺势环绕,于下把稍处明接于壶。

 

 

此布局的目的也非常明确。就是要利用“嘴、把实体”和“周边虚空”的对立,来增强空间中的透视感、丰富整体结构的层次性。

 

如此一来,嘴把柔美的姿态得以充分展现,一种延伸的视觉美感油然而生。与此同时,这种空间感也推动“嘴、把实体”和“壶身实体”趋于统一,从而使得整体结构下的线面更加醒目、表现力更加突出。

 

 

至此,我们通过“虚实使笔”实现了对壶身重心、嘴把造型的控制。但若止步于此,恐怕还略显不够,所以在后续相当长的时间里,我主要精力放在了以下3个方面:

 

1. 关于“口、肚、底”的比例确定

 

方器向来比圆器更讲求张力,所以以往无论是《六方掇球》《枫桥夜泊》等曲面主导壶型,还是《小魁方》《春胜》等刚正笔挺结构,都是在张力上做足了文章。

 

 

《六方虚扁》也不例外,但相较于这些线条轮廓相对简约的身筒,其基本型多了一段下部支撑。如果我们还是强调壶肩、拉大肚径,就容易影响前面定下的重心,甚至还会让人在视觉上没有回旋余地,产生臃肿、憋闷之感。

 

 

如何破题?关键就在于壶口、壶肚、壶底三者之间的比例,通过这3个构建相互之间恰到好处的“大小对比”,来实现整个壶身的虚实变化,进而巧妙、精准地把“需要表现的张力”凸显出来。

 

在实践中,同步考虑泥料干燥、烧制收缩影响,最终在生胚上的比例控制在1比1.4比1.1到1比1.6比1.2之间最为适宜。

 

 

此时壶身的膨胀感,就不必再完全依赖“型体上的扁”来体现,而是通过“虚实相生”来把这种“势”给放大出来,既优化了结构,又更显力度。

 

2.关于“嘴、把、身”的气韵走势

 

审视六方虚扁壶嘴、壶把、壶身之间的搭配,“如何处理好三者之间的关系,寻找到‘令全壶具备个性节奏、规则律动的虚实临界点’,以此形成其本身的气质,或者说是气韵走势”,这是绕不过的问题。

 

 

所以,在14年之后的时间里,我花费了大量的精力和时间推演确定这个“临界点”,在此点处,嘴、把、身的组合既为遒劲,又为清新,既为有序,又为活泼。

 

 

最终,我得出:当“壶嘴上部、壶把上部力的牵引方向分别与同侧身筒下部力的方向平行”“壶嘴下部、壶把下部力的牵引方向分别与另一侧身筒上部力的方向平行”时,虚与实的关系最为合度。

 

 

在此之下,各构件频繁的“六方反复”衔接顺畅、彼此呼应,嘴把伸展如“拔丝”般有力,却不显一丝笨重之态;整体搭配鳞次栉比,又不带一毫堆砌繁缛,主与宾的取舍、明与暗的布局皆达到最佳,营造出一种既向中间聚,又向两边扩的独特气韵。

 

3.关于肩、盖、扭细节的处理

 

至此,全壶框架的思路已经非常明晰,而18年到20年这段时间里,我主要是在些许细节处理上作了深入的思考。

 

 

比如:壶盖方面,必须要兼顾壶身的形态和压势,盖面处理宜“弓”忌“平”,要有“肉头”,此时再托起壶扭,全壶纵向上的气息就有了延续;盖面至盖板的转折宜“刚”忌“缓”,要有“寸劲”,此时再以子母线连接,盖面至壶颈的气韵就更加连贯,避免了断档。

 

 

又如:壶颈方面,重点在颈部的高度、颈肩的配合;再如:壶扭方面,重点在扭面的形态、扭颈的过渡,等等,诸如此类细节处理还有很多,受篇幅限制,就不一一叙述了。当然,所有的这些细节处理,都不是孤立地存在,都是有明确指向性的,都是为整体服务的。

 

这里需要特别注意的是,“尺寸”也好、“细节”也罢,更多的是一种制作体悟、一种创作思路,而非能够直接套用的固定公式,特别是容量等要素一旦改变,又将带来全局性的尺寸调整。换句话说,成熟的尺寸掌握,更多是寻求动态平衡的过程。

 

 

至此,《六方虚扁》的制作思路已经尽数交代,包括型体细节的推演确定过程、“运用虚实技巧处理实际问题”背后的深思熟虑等等,正文2000余字却是浓缩了近16载的集思。

 

最后回到文首的那句话,世事从无一蹴而就,所见成壶的一气呵成之畅,其背后必定充满跌跌撞撞;世事也未无缘无故,完美入心的起承转合,其背后必定充满深思熟虑,搏砂抟壶如此,万事亦如是。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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